上世纪80年代末,一群科学家正尝试利用基因敲除技术,敲除小鼠胚胎成纤维细胞的胰岛素样生长因子-1受体(IGF-1R)。这个看似普通的操作,却意外开启了癌症研究领域的一系列未知挑战。
他们惊讶地发现,这些成纤维细胞会因为IGF-1R的缺失,同时丧失癌变能力,而将IGF-1R重新引入该受体后,细胞又重获癌变能力。该发现初步验证了IGF-1R治疗肿瘤的潜力,全球药企闻风而动,一场围绕 IGF-1R 靶点的研发竞赛在世纪之交拉开帷幕。
2005年,丹麦药企Genmab开发了一款名为teprotumumab的IGF-1R抗体药物,并被罗氏看中引进开发权益。但最终结果不及罗氏预期,teprotumumab在非小细胞肺癌(NSCLC)和肉瘤适应症的研发中相继折戟。
2009年,罗氏放弃了该药的肿瘤适应症开发,teprotumumab被默默锁进“冰箱”。同年,辉瑞宣布其IGF-1R抑制剂Figitumumab在两项三期试验中结果未达预期,进一步打击了对IGF-1R作为肿瘤治疗靶点的信心。
有数据统计【1】,2003年至2021年间,有超过12000名患者参与了针对 IGF-1R 抑制剂在肿瘤学适应症方面的相关临床试验,然而没有一项试验显示出足以获批的疗效,累计损失金额在16 亿至 23 亿美元之间。
IGF-1R并非是一个“无效”靶点,只是开启的方式不对。2003年,密歇根大学研究人员Terry Smith发现甲状腺眼病(TED)患者的眼眶成纤维细胞IGF-1R表达水平升高。五年后,该团队进一步发现IGF-1R与促甲状腺素受体(TSHR)表达在相同位置,形成功能复合物。
这一发现,让“冰箱”中的teprotumumab得以解封,重新进入临床。2012年,罗氏分拆旗下业务部门,River Vision获得teprotumumab开发权益并应用于眼科治疗,于同年获Horizon Therapeutics资助开发。2017年,River Vision年被Horizon收购。
命运的转折总是充满戏剧性。teprotumumab进入甲状腺眼病治疗领域后,一路坦途。2015年,该药获得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(FDA)快速通道资格,2020年1月获FDA批准上市用于甲状腺眼病患者的治疗。
甲状腺眼病,是一种甲状腺疾病密切相关的特异性自身免疫疾病。常见症状包括,眼球突出、眼睑退缩,严重时会出现复视、视力严重下降甚至失明。
该病在美年发病率为女性16/10万,男性2.9/10万,预计中重度患者人数远少于20万(在美国,患病人数小于20万的疾病被定义为罕见病)【2】。虽然甲状腺眼病发病机制尚不清楚,但随着teprotumumab获批上市并获得国内外多部指南共识的推荐,IGF-1R抑制剂再度成为研发热点,只是这次不再是肿瘤。
图1:IGF-1R抑制剂治疗TED的机制
01 医者无奈
“我的口袋里永远都有一副墨镜,晴天出门不戴眼镜就会马上流泪,很不舒服。我原来觉得最好看的是眼睛,现在觉得最难看的就是眼睛。”这是一位来自江西患者的自述。
图2:TED患者用餐时无法夹菜
曾是主任级播音员的她,如今却因为甲状腺眼病导致的容貌焦虑,不得不远离社交活动。她尝试过“自救”,在多家三甲医院间奔波求医,但激素治疗带来的副作用让她的情况雪上加霜:不仅眼球突出的问题未能得到改善,还出现了头发大量脱落、夜间失眠等症状。
不仅是容貌上的焦虑,甲状腺眼病患者生活质量往往大幅下降,尤其是那些眼球突出度超过22毫米的患者,他们面临着因角膜溃疡或视神经压迫而导致的高致残率。在中国,甲状腺眼病患病率介于0.1%至0.3%,预估有大约三百万人受到此病的影响。然而,尽管患者群体庞大且医疗需求迫切,但是多年来治疗手段并未取得显著进展。
根据《中国甲状腺相关眼病诊断和治疗指南(2022年)》【3】,中重度活动性TED推荐的一线方案仍是糖皮质激素静脉冲击。尽管这种方法价格亲民,并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炎症,但对于突眼和复视的疗效却十分有限,短期复发率较高,同时伴有肝功能损害、血糖升高、肥胖及骨质疏松等严重的副作用。
生物制剂作为二线治疗选择,包括teprotumumab、利妥昔单抗(CD20抗体)以及托珠单抗(IL-6受体抗体)。这些药物各有局限:利妥昔单抗、托珠单抗均为超适应症使用,对突眼和复视的疗效尚不明确;teprotumumab虽然在疗效和安全性方面表现最佳,但未在国内上市,仅在海南博鳌乐城罕见病临床医学中心有所引进,且每年的治疗费用高达约三百万元人民币,大多数患者难以承受。
手术治疗虽然能够有效改善眼突和复视等症状,但主要适用于疾病静止期,并且在中国可以开展这一类手术的医生奇缺,患者常常需要经过漫长的等待。中国工程院院士、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院长范先群在今年三月举行的首届“一带一路”眼健康论坛暨海上眼科医师论坛上表示,“如果不用开刀就能够取得更好的治疗效果,是任何一个医生都乐见其成的。”
2005年,钱镭在上海瑞金医院攻读博士学位时,目睹了一幕令他终生难忘的情景。“那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病人,她的眼睛肿胀得如同乒乓球,结膜溃烂严重。”二十多年前目睹甲状腺眼病患者的痛苦,钱镭至今难忘。
图3:2008年上海内分泌研究所博士答辩会,后排左四为罗敏教授
当时,他的导师罗敏教授已经是中国内分泌学科最权威的人物之一,作为国内顶尖的甲状腺病专家,罗敏教授面对甲状腺眼病都束手无策,不少患者只能失望而归,继续忍受疾病带来的巨大痛苦。
“中国甲状腺眼病一直都没有有效的药物,我们今天还只能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上市的激素,许多患者非常痛苦,你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关注这方面的新药发展。”罗敏的嘱托,钱镭铭记于心。
02 变革契机
毕业后的钱镭,进入了上海交通大学附属第一人民医院。三年的时间,他带着对医学转化的思考转身投入工业界,在跨国制药公司礼来工作了六年。2018年,当他选择加入信达生物时,或许未曾料到自己即将开启一段改写中国甲状腺眼病治疗史的征程。
彼时的中国创新药领域,仍处于肿瘤赛道的白热化竞争中。但信达生物的创始人俞德超博士却有着不同的见解,他认为公司的发展应当坚持”两条腿走路”的战略布局,积极开拓肿瘤以外的疾病治疗领域。俞博士是国家一类生物新药康柏西普的发明人,这款药不仅填补了国内眼底黄斑变性治疗药物的市场空白,还打破了高价进口药物对中国眼科市场的垄断。
进入信达生物后,钱镭被委以重任,负责寻找新的研发方向。鉴于内分泌肥胖、糖尿病领域的巨大市场潜力,并结合俞博士丰富的眼科药物开发经验,甲状腺眼病这一交汇于内分泌和眼科之间的疾病,成为了理想选择。实际上,这一疾病领域被长期忽视,若不是俞德超博士对眼科领域的情怀和钱镭过去的经验,鲜有人会将目光投向这个交叉学科的 “暗礁区”。
2020年8月,在钱镭及其团队的努力下,一个针对IGF-1R靶点的新药项目——替妥尤单抗N01正式立项。“把大象放进冰箱需要三步”,钱镭用这个生动的比喻描述了替妥尤单抗N01的研发过程。在他看来,找到正确的研发方向比盲目努力更为重要,因此首先要敢于拉开能够容纳大象的冰箱门,而迈出这一步可能比将大象装进冰箱更加艰难。
替妥尤单抗虽然已经在美国获批并且不少患者使用,但 IGF-1R究竟如何导致甲状腺眼病,其致病原理却仍旧不太清晰,相关文献也尤其匮乏。
信达生物眼科首席科学家黎一鸣作为该项目临床前研究的负责人,在接手之后,当务之急便是搞明白IGF-1R这一靶点导致甲状腺眼病发生发展的关键作用机制。缺乏现成的材料支撑,黎一鸣团队在拿到患者眼眶组织后,多头行动开始实验。幸运的是,他们没有走太多弯路,仅一个月的时间便成功找到了致病机理,并以此为基础完成了临床申报的多轮实验,在第三个月的时候,项目开始走入临床申报阶段。
临床前研究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。由于甲状腺眼病长期被忽视,项目推进过程中可供借鉴的经验同样非常有限。作为国内首个涉足这一领域的团队,他们不仅要建立临床标准,还要摸索临床设计的方法。例如,在患者招募方面,项目组也经过多次讨论和研究,最终采用了由范先群院士领导的“眼科+内分泌”联合诊疗策略,确保每位患者都能获得全面且精准的治疗方案。
在临床标准的建立上,甚至包括如何正确使用突眼计这样基础的问题都需要项目组去考虑。“当时我们去找突眼计的时候,全国只有苏州有一家公司在生产,销量也很低,临床医生也不太熟悉。”钱镭回忆道,“我们不仅要与这家企业合作,还要协助他们完成质量认证,并在范先群院士及其团队的支持下,确保所有参与临床试验的医生都能熟练掌握突眼测量的流程,从而保证临床研究数据的可靠性。”
2022年底,项目组几乎全员感染新冠,项目推进困难,但他们依然咬紧牙关坚持下来,没有延误研发进度。到了2023年5月,替妥尤单抗完成了三期临床首例患者的给药;同年7月,患者全部入组;2024年2月,三期RESTORE-1临床结果揭晓【4】,数据显示第24周时,替妥尤单抗组研究眼的眼球突出应答率(研究眼相对于基线突眼度回退≥2mm,且不伴有对侧眼突眼度增加≥2mm的受试者比例)为85.8%,显著高于安慰剂组的3.8%。
03 薪火传承
“最初我突眼左眼是20mm,右眼是19mm。” 一位受试者轻触自己的眼睑回忆道,用药九周后大概回退了2mm,在用药四个月时,晚上睡觉眼睛就可以闭拢,此后眼睛的干涩感也减少了许多,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。”他笑着用指尖在空中比划着肉眼难辨的微小距离。
这看似微不足道的2毫米,在精密如“钟表”的眼眶系统中却撬动着生命质量的质变。成人眼眶约30毫升的狭小空间里,每立方毫米的位移都牵动着视觉神经的压迫程度、眼外肌的平衡状态。
当突眼度回退至生理阈值内,意味着角膜不再暴露于干燥空气,泪腺恢复正常分泌。曾经那些需要依赖墨镜遮掩的日子、因角膜溃疡夜间滴人工泪液的日子、担心失业而焦虑的日子,都将成为过往云烟。
2025年3月14日,信达生物宣布替妥尤单抗N01注射液获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(NMPA)批准上市【5】,商品名为“信必敏”。以此致敬罗敏教授,以及几十年来所有致力于攻克TED疾病的研究人员与临床医生。
图4:替妥尤单抗N01注射液
甲状腺眼病,从激素类药物上市至今,经历过了 70 年的漫长等待,终于在医学界和工业界几代人的接力下,得以攻克。在以范先群院士、滕卫平教授、周慧芳教授、单忠艳教授为代表的医学科学家,以俞德超博士、钱镭博士、黎一鸣博士为代表的产业界科学家的共同不懈努力下,药物研发与民生需求最终形成了完美的闭环。
从IND(新药临床试验申请)到获批上市,信必敏的成功打破了国内70年甲状腺眼病无药可用的僵局。当第一支”信必敏”注射液被缓缓推入患者静脉时,折射出的不仅是我国生物药研发的进步,更是一代代创新药研发者将临床痛点作为科研路标的坚守。
封面图来源:AI
参考资料:
[1]网页链接
[2]魏锐利,程金伟主编.甲状腺相关眼病[M],2018年第1版,科学技术出版社
[3]中国甲状腺相关眼病诊断和治疗指南(2022年)- 中华眼科杂志
[4]网页链接
[5]网页链接
[6]其他公开资料
发布者:haitao.zhao,转载请首先联系contact@drugtimes.cn获得授权